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底色
去秋(二OO三年),戏剧家张庚先生⑴病逝,终年九十二岁。我先是他的学生,后为他的下属。住医院期间,我没有去问病;撒手人寰时,我没有去告别。连戏剧界召开的追思会,我也是缺席的。
“人去愁千迭,心伤恨万端”。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怕去。怕去了自己也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我打电话告诉先生家人,说:我会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他。这个方式就是要写一篇记述他的文字。其实,老师活着的时候,我就想写,内容也是早想好的——一个涉及人的底色的话题。
有人言:张庚是延安牌的老革命,是“跟着毛泽东在陕北窑洞‘落草’,是‘秧歌王朝’的文人”⑵。和北大教授、社科院的学者相比,属于半路出家,算不得正宗学者。另一种看法则与之相反。说:张庚是独占一方的学者,由他领导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后在此基础上扩充、提升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培养出一支戏曲研究的专业队伍,这支队伍五十年来始终围绕着他,齐心协力或不齐心也协力地完成了一项又一项的戏曲学科的奠基工程。加之,他的手下人在学术观点上比较一致或接近,便被称为前海学派⑶。总之,政治圈子的人认为他是跳进了学术圈子里的文人;学术圈子的人认为他是来自政治圈子的干部。表面看去,他两头获益。其实,张庚这辈子是两头不吃香。
记得一九九九年中央文化部为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举办了空前的社会科学成果评奖活动。其中有一项成就奖,属荣誉性质,是专门奖励长期从事艺术学科研究并取得成就的人。在评议中,张庚被与会者首先提名。立刻,有人起立,情绪冲动。正色道:“我提周贻白!⑷他也该得成就奖。”
无人反对,也无人附议,全场寂然。
散会时,那个仍然冲动的人在大楼的宽敞通道里,对人说:“他不就是从延安来的嘛!”我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张庚。
后来,张庚、周贻白都获得成就奖。是的,俩人都该得。但在我的心头泛起一缕惆怅,感叹世事变幻无常。曾几何时,延安还是个多么闪光的字眼,怎么一下子,“来自延安”就成了一个不入档次的案底?好像张庚的底色就是陕北的漫天黄土。如果,不是黄土的颜色,那又该是什么色?
一九七九年,我从四川省文化厅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一般人对我比较冷淡。这其中也包括张庚。
刚来,即遇调整工资。母亲径自找到时任中国农工民主党副主席、兼任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馆长的徐彬如,对他直言,道:“小愚(我的小名)十年大牢坐得实在太冤。这次应该给她提工资才对。”
徐彬如一口答应,说:“我去找张庚说说。” 不久,我的同事加了薪,没我的份儿。
母亲再问徐彬如。
徐答:“小愚的事,我第二天即对张庚说了,但他一声不吭。”
后来,我从同事那里得知,张庚对下属的关心主要表现在业务上。
初来乍到的我,主要业务就是会议录音、录音整理或编写简报。一九八二年上海昆剧团在俞振飞的率领下,晋京演出《牡丹亭》。这个以一个生死之环扭结而成的凄迷恍惚的传奇故事,表达了“情到深处,便生死无别”的哲理。几场演下来,轰动了京城。戏正红火,不想传出一位诗人出身的文化部副部长的讲话,说:《牡丹亭》里有黄色的东西,要修改。
官员的讲话,就是指示。指示传出,业内哗然。俞振飞夫妇关在宾馆房间里,摇头叹息。而我则无论如何不明白,诗人一旦为官,怎地就不懂了诗?
两天后,张庚对戏曲研究所的人说:“想和《人民戏剧》(即《戏剧报》)的同志谈谈《牡丹亭》,能不能叫章诒和过来记录?”
我去了。人刚落座,张庚便开始了谈话。他说:“有人说《牡丹亭》里有黄色的东西,这大概是指杜丽娘梦中和柳梦梅在太湖石边媾合的场景,以及那只‘混阳蒸变’的曲子。这是个很大的误读和曲解,误读了原作,曲解了汤显祖。当然,这也与导演的舞台呈现方式有关。从前的演出,没有那些花枝招展的花神和轻歌曼舞的表演。‘混阳蒸变,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搧。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鲍老催】这支描写男女欢好的曲子,汤显祖特别标明了由大净演唱。装扮是—‘束发冠,红衣插花’。演员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以洪钟大吕之声独自演唱,场面庄严,观众肃然起敬,感受到的是生命结合的神圣,哪会叫人想入非非呢?就更谈不上黄色了。请大家注意,这里是一个梦境。柳梦梅并无其人,不像《西厢记》真有个张生。和崔莺莺相比,杜丽娘更无意识。汤显祖这样处理是有用意的,他就是要告诉我们—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就是要想这个事情。足见,人的天然本性是多么顽强!而程朱理学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在这个本性面前又是多么地不堪一击。的确,爱情活动中的肉体关系在我们的艺术领域始终是个问题。怎样的肉体关系描写和表现才是健康的,或者说是被容许的?现在一些搞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的人还不能清晰地区分。依我看,汤显祖是分得清楚的。”
谈及《牡丹亭》的文学成就,张庚说:“现在的文坛不是兴意识流吗?大家认为这是洋人的发明创造。觉得中国人写的东西,没有心理技术。其实,《牡丹亭》里就有心理技术,而且很高明。'游园惊梦'的手法是什么?就是意识流嘛!杜丽娘对爱情的热望,对美好年华逝去的眷恋,因虚度青春的悲愁,由精神压抑而产生的苦闷……总之,能够说出来的感慨,不能说出来的情思,从热望追求,到咏叹憧憬,再到失落绝望,都很有层次地表达出来了。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话来说,就叫作三个单元一条贯穿线。”
他一番谈话,被我很快整理出来。张庚过目后,表示满意。对他的满意,我是在意的。直觉告诉我,老延安的张庚有着很高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既是思想的,也是审美的。
长期以来戏曲研究所从事的工作,多为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和方法介绍、推荐优秀作品,批判封建糟粕。在当时一切照搬苏联文艺理论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教条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其研究成果只能说在局部问题方面是有建树的,而就其学科的整体而言,就其艺术研究的本质而言,应该说是处在十分微弱和稀薄的状态。这个微弱和稀薄,既指研究人才的微弱,也指学术积累的稀薄。从这样一个具体条件出发,为了取得戏曲基础理论的总体推进和戏曲学科在学术本质意义上的突破,张庚把学科研究的总体框架,确立在戏曲资料——戏曲志书集成——戏曲史——戏曲理论——戏曲批评这样五个层面上。每一个层面都是一个学科范畴和分支系统。与这个总体框架相配套的,则是戏曲学科奠基工程的实施。其中包括中国戏曲志、中国戏曲大百科全书、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曲通论、当代中国戏曲、中国戏曲发展史、中国戏曲近代史、中国戏曲表演体系等七项国家艺术学科项目。它的完成标志着彻底结束了远自宋代以降,近自王国维以来中国戏曲艺术学科研究分散、无序,缺乏理论形态,在个别领域有所成就,而在总体水平上无甚进展的状态。
这几项浩大工程进行了二十余载,至今还拖着一条尾巴。现在有人对此颇多非议。其实,当初就有非议。上海戏剧学院前院长,曾对我们的一个研究骨干的子女说:“可惜你的父亲,去干那么多集体项目,成全了张庚一个人,却耽误你父亲多少部个人专著。”后来,随着工程的结束,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去寻求和实现自我价值。结果又如何?死的死,退的退,拉出来单干的人,或为官,或转行,即或出了一两本专著,也如石投大海,连个响动也没有。个别人算有些成果,但也会被逐渐遗忘,消失于中国近现代戏剧史的叙述之外。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对他主持的学术项目或课题,做些解释和说明。张庚是真正的学科带头人。他凭着自己的见识,提出有价值的课题。在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的情况下,组织多人进行,亲自指导,并直接参与写作。“最后成果当然是集体的精神劳动,但主要代表主持者的思想,体现他所付出的心血。而且参加的后学者通过这一实践在学术上大有收获和提高。这当是‘主持学术课题’之本义。”⑸这显然与眼下盛行的“课题”有所区别。近来学术界的“工程”、“项目”、“课题”非常之多,甚至成了一种时尚。课题费与日俱增,课题含金量急剧下降。也就是说,在学术日益“课题化”的同时,“课题”却日益非学术化。其主持者非官即商(即掌握某种财权),行政领导者与学术带头人混为一谈。某些学术带头人也是自封或官封的。而且,现在一些学术带头人和课题参加者的资格都不知如何论证,最后的成果不知当如何鉴定。话说至此,不胜感慨。“前人治学本无‘课题’之说。读而思,思而有得,形诸笔墨,遂成著述。这里思想是自己的,题目是自选的,时间没有特殊规定,短则一两年,甚至以毕生之力成就一部传世之作。”⑹应该说,这是学者的理想境界。张庚是以毕生之力追求这个境界的。因为他把学术视为自己的精神命脉。
我和张庚有较为密切的接触,始于《中国戏曲通论》的撰写。也从这里开始,我对张庚的思想个性才有了认识与了解。担任主编的他,负责撰写“总论”和第一章“戏曲与社会”。谁都知道万事起头难,何况还要牵涉到许多政策性问题,而后者,是一般学者都不愿意涉足的。在这个班子里,我们每个成员都必须写出详细提纲,并拿出来反复讨论,张庚也不例外。
在我记忆中,他是第一个讲述写作提纲的。其中的许多见解,令我震惊。比如,对官方制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戏曲方针的看法。他说:“在我们党的各种文艺政策里面,毛主席为戏曲艺术制订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是比较正确的。但在贯彻过程中,问题往往出在对‘新’与‘陈’理解上。理解的错误、片面,不仅出在底下的文化部门,也出在我们的这些人的身上。我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明。五十年代初,我和戏剧界的朋友组成中国戏剧家代表团到苏联访问。大家热情很高,都想看看社会主义艺术是些什么样的作品。到了莫斯科安顿下来以后,给我们看的第一个剧目是芭蕾舞《天鹅湖》。接着又连续看了莫索尔斯基的歌剧《鲍利斯·戈东诺夫》、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以及契訶夫的《海鸥》。一连几天下来,看的都是沙俄时代的东西,大家感到很奇怪,到了第四天,终于忍不住了。便去问苏联的文化部长:‘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们看看你们国家的社会主义艺术作品?’部长很奇怪我们的提问,说:‘请你们看的所有节目,都属于社会主义作品。’我们十分不解,又问:‘这些作品不都是创作于沙俄时期吗?’‘是的。’部长说:‘是沙俄时代的作品,但是,今天被我们拿过来了。只要拿过来了,那就属于社会主义文化。’这番讲话给我们以很大的启示--说明对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当有一个无比广阔的胸怀。”张庚由此联系到中国戏曲的“推陈出新”方针的贯彻情况。他说:“和苏联相比,我们对政策的理解就偏狭得多,总认为社会主义文化应该是全新的,也就是说唯有今人创造的作品,才有资格进入社会主义文化领地。而从前的东西,包括《西厢记》、《红楼梦》在内,不管怎么优秀,都属于封建文化性质,或者说是封建文化中的精华部分。抱着这样的观点去理解‘推陈出新’的‘推’字,势必是推掉,推倒,推光。而且,永远也推不完了。因为昨日之新,乃今日之陈,而今日之新,又为明日之陈了。”
如何对待戏曲艺术,其实质,乃是一个如何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态度问题。说到这个问题,张庚的心情往往很沉重。他说:"不要以为只有我们这个国家才有这个问题,可以说,它是任何一个国家政权都必须面对的一个课题,也是一个难题。文化传统越悠久,解决这个课题的难度就越大。而且,对待的态度也大都有一个过程。例如日本的明治维新,最初日本国人一致要求维新,维新,再维新,对文化遗产扫荡了十年。此后,才将东方文化摆放到一个正确的位置。又如苏联,十月革命后出现了无产阶级文化派,非常左,凡是他们看不惯的,对人、对作品都采取否定态度,搞得很凶,很残酷。以后有一些纠正。我们的五四运动是伟大的、有所贡献的运动。它标志着中国现代社会历史的开始。但是,五四运动有两个弊端。其中之一就是文化上的虚无主义,一切学西洋。抗战以后,才有所认识。原来在文化上,仅学西洋是不够的,也是不行的。问题的关键是如何把民族文化现代化起来。共产党、毛泽东在政策上有过许多左的口号和做法。比如--'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等等。但是对戏曲提出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却是比较正确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的毛病主要来自政治上的急功近利所导致的艺术短视症。"
他讲这话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的艺术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商品经济和外来文化的猛烈冲击。文化部新上任的作家部长适时地提出了“以副养文”的口号,以及让中国戏曲等传统艺术“自生自灭”的主张。有隐忍功夫的张庚终于忍不住了。借一次“通论”写作小组的讨论会,他直言道:“艺术上的事情很复杂,自有其规律,多数情况是劣胜优汰。优秀的东西并非能够存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昆曲。昆曲在艺术上的成就是最高的,但它却衰落了。所以,文化行政部门如果对传统艺术不扶持,自生是不可能的,结果只有自灭。”
他的这些这个观点,我是接受的。在我以后的教学生涯中,但凡讲到戏曲艺术的方针问题,必以张庚的观点为观点,做出说明。学生们听了,也是接受的。
在“通论”里,我参加了关于戏曲思想内容一章的撰写。第一稿打印出来后,送给每个成员审阅。在讨论我所写的这一章节的会上,张庚没提出什么意见。散会时,却叫住了我:“诒和,这份儿稿子我看过了,你拿回去再看看。”
回到家中,打开一看。天哪!稿纸的上下左右,都有他的字迹。连错别字,都一一校正了。比如,我在论述戏曲剧目里的封建道德问题时,以京剧《一捧雪》为例,简单说明替主赴死的义仆莫成形象的道德含义。张庚在这一段的旁边,密密麻麻写了足有上千字。内容是向我介绍明末的时代背景和贵族、官僚拥有大量家班、家奴的情况。他写道:“你研究那个时期义仆戏,切不可脱离具体的社会环境。”又如,我在谈及研究方法的时候,认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的引入,有可能提高我们的研究水准。张庚在这一段文字的旁边,写道:“三论是当前研究自然科学的新方法,是从外国引入的。应用到社会学科,需要谨慎。切不可生搬硬套。”
我根据他的意见作了修改,又拿给他看。他接过稿子,对我说:“我对你还有个意见,不过没有写出来,是想直接告诉你。”
我说:“哪儿错了,告诉我。我马上改。”
张庚笑了,说:“不是‘哪儿错了’,是文风问题。”
或许是见身边有人,他压低了声音,说:“诒和,你要记住—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所以,最根本的要求是要别人看得懂。你的文章过于追求文采,还喜欢用新术语、新概念。这就妨碍了表达的准确性。对学术论文来说,正确性、准确性永远是第一位的。”
这话不禁使我联想到自己使用的“审美接受”、“审美中介”等新名词儿,脸笃地红了。
后来,我又承担了“关于戏曲改革”一章的撰写任务。在戏曲如何改革的问题上,我提出用现代社会的先进文化改造落后封建文化的命题。
张庚看后,指着这段文字对我说:“先进文化这个词,用得不够准。一般来说,对与错、是与非都是针对政治方面和思想方面的。我个人认为,在文化上、特别是艺术上,只有优劣、雅俗、高下、文野、精粗、美恶之分,无先进落后、正确错误之别。例如原始文化,你能说它落后吗?我们现在许多搞创作的人,不正是从原始文化中发现和寻求美的成分,以丰富今天艺术表现吗?同样,资本主义发达的国家,它的文化先进吗?应该说,资本主义文化有优秀的部分,也有不怎么优秀的部分和很丑恶的东西。”
需要说明的是,张庚的这次谈话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前后,那时上边还没有提出“三个代表”。
在搞“通论”的那个时期,西方文化思潮扑奔而来,新式批评蜂拥而至。我整天价看看这,摸摸那,什么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模糊主义、新实验主义、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接受美学……塞了一脑子。我和我的一些同事,都不由自主地在尝试着运用这些新玩意儿,来解释我们的老遗产。这时,张庚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西方各种文化思潮的东西,你们当然要看。但需要说明的是,东方和西方有很大的不同。西方人由于长于理性分析和逻辑思维,所以很快能弄出一套理论来。你再看看它的实践,可能只有几出戏。而中国就恰恰相反,戏曲有近千年的历史,有庞大的剧种群,有数以万计的剧目,但理论总结很贫弱,且多是文人评点,散见之于序、跋。所以,我们的戏曲研究不是单独去搞一套理论,而是要把悠长又丰厚的实践提升到理论的高度。唯有理论才能说服人,但理论也能吓唬人。大家不要被西方这个理论、那个说法吓倒,先要拿出东西来看。我这里说的东西是指实践。看看它究竟是什么,再看看它的那些理论是否合乎实际,是否真有道理?我从来就不赞成‘一窝蜂’。人家兴个什么,自己也跟着搞。人家的实践可能只有两出戏。即使搞失败了,也没什么关系。我们的戏曲搞失败了,其损失就很大,很大。”
这个时期,在张庚的提议下,经过有关部门批准,湖南祁阳县重新搬演了传统老戏《目连传》⑺。这个连演七天七夜的宗教剧在数百年的流延中,已彻底世俗化、戏剧化。它那汪洋恣肆般的浩大排场,惊心动魄的绝技高招,无所不包的民俗活动以及“越看越怕看,越怕越想看”的观剧心理,让我目瞪口呆。演出过程中,巨大的吸引力、刺激性和娱乐性使县城有如一锅开水,整日价沸沸扬扬。最后,开了个座谈会,人们都知道目连戏因其宣传因果报应的内容和弥漫于舞台的恐怖气氛而被长期禁演。故谁也不肯先打头炮,大大的会议室冷场了,喝茶的喝茶,点烟的点烟。
张庚左右看了看,便第一个开了口。他笑着说:“这个戏怎么样?不太好讲吧!我先来说几句,完全是个人看法。目连戏的包容量非常大,有丰富的曲牌,有各种表演技巧和特技,有许多场子可以独立演出,成为折子戏。其中还穿插了许多杂耍、武术、魔术、科诨。所以,它被称为‘戏娘’。但在流传数百年后,渐渐衰落了。解放后,又被禁演。事情过去了几十年,当我们把它从箱底翻出来重新打量,才发现--昨日以为是者,今日未必为是;昨日以为非者,今日未必为非。”有了这样一个开场白,座谈会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张庚接着说:“这两句话怎么理解,我想举例说明。目连戏的主角是罗卜,过去这个形象是被完全否定的,认为他宣扬了封建迷信思想。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生产力的发展、科学技术的发达,使我们整个社会的认知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在这样的前提下,老百姓对什么是封建迷信活动,有了一定的识别能力。戏里不是有罗卜为了拯救母亲,自己来到阴曹地府下油锅、上刀山的情节吗?但是今天的观众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不过是欣赏其中的表演技艺罢了。但是罗卜为了救母这样一个愿望,坚忍不拔、百折不回的精神和悲悯情怀,不也是可以肯定的吗?如果对比‘文革’中某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出卖同志和亲友的行为,就不难发现罗卜形象的道德伦理方面还是有些意义的。他的母亲刘青提因为在斋戒期中开了五荤,而受尽惩罚。在戏里,她是个反面人物。但是我们看演出的感受,也非这样简单。她游十殿阎罗,受尽苦刑。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她,泪眼望青天,质问人间:‘我不就是吃了几块肉,为什么受这样多惩罚?有些人为非作歹,为什么享尽富贵荣华?……’戏唱到这里,刘青提的形象,就有了一些社会批判性内容。所以,我要讲‘昨日以为非者,今日未必为非。’”
此后,湖南省戏曲研究所挖掘、搜集、编纂了多卷本的湖南目连戏资料集。张庚委托我代笔作序。继而,其他几个省也挖掘出许多目连戏史料。
目连戏研究吸引了海外学者的目光。不久,在美国举办目连戏国际研讨会,中国被邀请的两名学者,一个是吴晓铃,一个是张庚。在八十年代中期,有资格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是令所有人艳羡不已的。张庚却表示放弃,并希望把自己的这个名额,让给一位在湖南专门从事目连戏研究的学者。
我问:“张老师,现在谁都想去美国看看,你干嘛不去?”
张庚透过老花眼镜的上沿儿,瞪我一眼,冷冷地说:“美国有什么目连戏!”
继目连戏以后,从事戏曲研究的一些人掀起了傩戏⑻热,先后成立了傩戏学会。海外学者热情甚高、兴趣甚浓,连续召开了几次国际性的研讨会。每次邀请张庚参加,他都谢绝出席,表示出明显的冷淡。他说:“非要把戏曲的起源和傩戏直接联系起来,是没有充足依据的。中国到底有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戏剧?也是个问题,或者说是个疑问。我们搞研究不能看着洋人感兴趣了,我们也跟着有兴趣了。学术研究无所谓冷和热,它是持之以恒的工作,目的是探求规律。没有坐冷板凳的准备,就别干这行。在戏剧领域,热的是戏台,红的是演员,还有那些导演、作曲等从事具体舞台实践工作的人。搞学术研究,要能甘于寂寞。”
一九八六年随着新任文化部长的上任,我们研究院的领导也相应更换。撤掉了张庚、郭汉城、王朝闻、马彦祥、葛一虹等一批对艺术学科颇有研究和建树的老人,转而由一位红学家主政。接着的变化,是红学研究室提升为所。再接着的变化,是增加了建筑所、陶瓷所、以及宗教戏剧中心、服饰研究中心。后来,又有讲如何美容,讲如何医治糖尿病等等的机构开张和三十三个公司挂靠中国艺术研究院。一日上班,发现迎面而来、匆忙而去的面孔,尽已不识。我几近愤怒,觉得艺术研究院成了一锅荤素大杂烩,学术研究的方向也大有问题,便跑到张庚家里去大发议论。
听完我的一顿牢骚,张庚劝我不要太生气。说:“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下,学术单位难以成为净土。”
看着他一脸的澹泊宁静,我似乎已经感受到未来学术的凄凉。犹豫片刻后,我说:“我们的新领导大概都没有做过官吧,要不然咋有这么大的干劲?有人说高级的艺术需要安闲的条件,我看今天的艺术恐怕是在无为而治的前提下,才能出成果了。”
张庚眯缝着眼睛,没有批评我。却说:“从前我们建所是极审慎的。因为建所,就是建学科。比如红学研究,它属于文学研究。当初建立研究院是有分工的。文学方面的研究主要在社会科学院和北大等高校。我们的学术研究限定在艺术学科范畴,因此,便把红学定在一个研究室的规模。至于建筑学、陶瓷学,当然包含了艺术因素和美学成分。但在根本性质上,是和艺术学科有所区别的。再说,建立一个学科门类的研究所,起码要有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我问:“哪三个?”
他说:“一没有资料或只有很少的资料,不能建所。二没有一定数量的高级研究人才,不能建所;三没有学科带头人,也不能建所。"说到这里,张庚又补充道:"而且,这个学科带头人不是行政机关封他为带头人。你看我们美研所的王朝闻,音研所的杨荫浏,是封的吗?”
后来,院里又成立了一个文化所,网络了许多社会英才。对它的成立我也是不大理解的,遂又对张庚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说:“美国的学科是分得很细的。但怎么分,也没见分出一个文化学科来,大学里也没有一个文化系。西方学者认为文化学科的概念不好把握,内涵不准,外延太大。”
张庚点点头,又轻叹一声,语调平缓地说:“在我们这个国家,每隔几年就要发生新的浪潮,教育界、学术界也不能例外。这里面有的东西就消失了,有的事物就兴起了。”
我说:“戏曲和戏曲研究就属于要消失的东西。”
张庚立即批评我,说我对形势的估计太悲观。其实,他的内心也苦闷。
古老的中国戏曲进入了新时期后,已是一派颓势。如何才能振兴?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一致性结论是--必须要有新戏、好戏才行。所以,从文化行政部门及其领导每年一度召开的创作工作会议,到部级、省级、市级设立各种戏剧奖项,无一不是在鼓励创作,喊出的口号是“出新人,出新戏,出好戏。”
八十年代的张庚,在文化部主办的第四次戏曲演员讲习班上,针对这个问题,谈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解放前只要有好演员,就能出好戏。比如梅兰芳挑班,就是这种情况。因为中国戏曲艺术的核心是演员的表演,戏班是以‘角儿’为中心的,一切都是‘角儿’说了算。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光有好演员也不见得能出好戏,一定要有好领导才能出好戏,因为剧团的领导在负责艺术管理。他们如果懂艺术规律,按规律办事,那么就可能搞出好戏来。有时光剧团的领导好,还不行。要省、市文化行政的领导,也懂得艺术管理才行。比如,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川剧就搞得不错。老戏保留得多,新戏也推出不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中共)四川省委有个懂川戏的宣传部长李亚群,成都市有个爱川戏的副市长李宗林。有了这二李的领导,川剧创作就比较繁荣。”听课的学生都是来自剧团,他们无不点头称道。
后来,我去崇文门西小街一号楼(张庚宅址)闲坐。那日,苍碧一天,倐然无云。老人心情、气色都好。我不觉又重拾“如何出好戏”的话题。张庚没有正面回答我,却讲起了唐诗。他说:“回顾中国的历史,不是每朝每代都有杰出的文学艺术成就。出大成就,则必有条件。就拿唐朝来说,文学上是有大成就的。成就中,诗是高峰。唐分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这四个阶段都有诗和诗人。初唐有四杰和陈子昂。”
说到这里,他分别背诵了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各一首诗。我只记得其中的《在狱咏蝉》一首—“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张庚背完以后,对我说:“诒和,你看!骆宾王写这诗的时候,正值被诬下狱。他借蝉自况,抒发幽愤。但调子不低沉,寄托遥深,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气。到了盛唐,这股气就飞扬起来。这在边塞诗里表现得很突出。高适,岑参且不说,王昌龄写过两首《青楼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四句—‘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 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诗人虽是从少妇眼里写远征凯旋之状,却自有一股豪情在内。”
我吃惊于他对诗的熟悉,更惊异于他对诗的记忆。
接着,张庚又背诵中唐诗人的作品。第一首是柳宗元的《别舍弟宗一》:“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天。”第二首是韦应物诗:“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之后,他说:“诒和,这两首诗尽写相思别离,情意浓挚,却又模糊迷离。因为进入中唐,诗在气韵上发生了变化。”
说到晚唐,张庚又一连背了三首诗。有温庭筠、杜牧和刘禹锡的《杨柳枝》。他最后背诵的是—“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吟罢,老人很感慨地说:“李商隐的《乐游原》是绝佳之作,但已无气,透出的都是对衰暮之美的叹息了。”
我认真地听,明白他的讲解,却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茫然。遂道:“不同阶段的唐诗里,都有一股气贯注其间。盛唐的气最盛,晚唐气已衰。”
我问:“这气是怎样形成的?”
张庚笑了,说:“这股气是多种因素的结合,其中重要的因素,是因为有个一代英主李世民。这就是在封建王朝,我们的文学艺术能出大成就的条件。”
说到张庚的性格,似乎用一句话很难概括。他那张不怎么可亲的面孔和脸上常挂着的严峻神色,让人觉得难以沟通和交流。所以,与他长期共事的人可以讲述他的学术成就,却很难描述他的行为举止。我则是一步一步接近他的,是通过一件一件小事认识他的。
我刚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就赶上粉碎“四人帮”后的清理“三种人”。“三种人”之一种,是指在“文革”中搞“打、砸、抢”的。在研究院工作的一个男青年(后调至其他单位),在“清理三种人”的过程中,受到清理。一切证据都表明他打过张庚。专案组人员找到了张庚,作最后的印证。
问老人家:“黄××,是不是打了你?”
张庚沉默。
再问。
张庚答:“有人打过我。他是不是打过,我记不清了。”
如此回答,令同事们惊诧。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确认:张庚是知道黄××打过自己的。
这样的慈悲宽厚,让人难以接受和理解。于是,有人跑去问张庚:“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什么说‘记不清’?”
张庚说:“他还年轻,我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和工作。”
一九八四年,全国剧协召开第四次代表大会。会议的一项重要内容是选举新的领导班子。选举的结果是--原来的专职副主席××落榜,而从未做过官的吴祖光当选。如此一上一下,轰动剧坛。会后,××四处托人,八方奔走,并指责“剧协存在一个小圈子,并搞地下活动。”
张庚闻讯后,径直找到××,开门见山地说:“××同志,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个情况。我们剧协和作协(即中国作家协会)不同。作协从三十年代开始,就有宗派,而且这种宗派活动和个人恩怨纠缠在一起,延续直今。但戏剧界没有,这是很难得的。请你注意这个问题。”
这番话对××来说,真可谓出乎意料--在他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说完话的张庚已飘然而去。
这种出乎意料的话,张庚说过许多。记得在一次专题讨论会上,大家讨论在什么是中国特色。我们戏曲所里一个年轻的研究人员说:“什么是中国特色?中国特色就是在‘公’字的旗号下,无不为‘私’字而奔走。在无限忠于党的同时,随时准备出卖朋友……”
没容他讲完话,一个老资格的研究员拍案而起,喝道:“你这简直是反动言论!”
全场愕然。
这时,只见张庚摆摆手,要那个愤怒的同事坐下。然后,对他说:“我看××讲的话有些道理。” 散会后,有人感叹道:“看来人的思想僵不僵化,真的不在于年龄。”
一九八六年前后,研究单位开始了评职称的工作。搞研究的人,可以不出国,不提级,不当官,却非常重视评职称。由于评议过程的透明度不够,大家对结果不满。我写了封公开信,表达了这种不满。不想,这信把一座恭王府搅得风风雨雨。
已经不再担任领导职务的张庚接到了信,立即召开了有中青年研究人员参加的小型座谈会。
会上,他首先讲话。说:“这些年,我一个人住在十二层楼的房子里,脱离大家,高高在上,不了解同志们的实际情况。虽然我没有参加戏研所里评职称的事,但我也是有责任的。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听你们的意见。特别是想听听你们对我的意见。”
第一个发言的是个中年人,姓栾,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他严肃地说:“张老,我六十年代初分配到研究院,大家叫我小栾。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我快五十岁了,住房窄,工资低,没有提干,更没有出国,这些我都能忍。但是评职称不同,是学术范畴的事,更是对我大半辈子的研究成果及能力的核定。所以,我希望做到起码的公开和公正。同时,我也希望你老人家和其他同志今后不要再叫我小栾。”
会开了整整一个下午。张庚自始自终都在认真地听。谁发言,他的眼睛就瞅着谁,诚挚又专注。最后,他做了一个小结,说:这件事他是要负责任的。一定给大家一个答复。
此后,张庚再没有管那个姓栾的叫小栾了,而我们却还是小栾小栾地叫着。
我的公开信也递交到文化部。一天我忽然接到通知,说作家出身的文化部部长要接见我。我紧张得连觉也没睡好。脑子里反复琢磨自己当如何回应部长的垂询,细细编排自己该怎样简明扼要地介绍单位评职称的情况。
记得那是一个周六下午,我穿着白衣黑裙,手提包里装着材料,跨进了部长办公室。
部长随和又平易,倒了一杯茶。上级和下级对面而坐。接着,他问我的出身,问了我的学历,问了我的家庭,问了我的父母情况,还问了我为什么坐牢……我是有问必答,且心生感动。瞧,咱部长多好,那么关心“普通一兵”。谈话的时间不短,记得在此期间,部长还接了胡绳同志打来的电话,好像对方有件什么事要办,部长说:“我是晚辈,自然是我该上您那儿办事啦。”
部长对我的询问结束,我们的谈话也跟着结束。
我被礼貌地请出了办公室。
“那我们单位评职称的事儿呢?”出了门的我,扭脸儿叫了起来。
“哦,有关部门会办理的。”部长如是说。
几天后,部长对他的一个新疆朋友说:“我见到章伯钧的女儿了,她好像有点儿神经质。”
我听了这个新疆朋友的转述,霎时胸口憋闷,监狱生活培养出的老毛病犯了--不禁破口大骂:“王八蛋!”
新疆朋友很害怕,劝我别骂,说:人家是部长。
我高喊:“本不该骂人,可现在我都神经质啦!还不该骂?”
新疆朋友走后,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不禁想起了张庚,想起了他召集的座谈会,想起了他那专注的目光,想起了他说自己“高高在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戏剧界搞起了评奖。先是剧协搞,设立了梅花奖,曹禺奖。后来文化部也搞,设立了文华奖。再后来宣传部也搞,设立了五个一工程奖。登时,戏剧界沸腾了,热闹了。演员、导演、编剧、作曲、舞美一齐朝它飞奔而去。又不知什么时候,兴给评委送礼了。最初的礼物是土特产,后来升级为红包。当然,不是每个评委都送。送能送的,不送不能送的,张庚属于后者。一次,广西的某个剧团进京演出,由广西有名的老演员挂帅。剧团做东,在一家餐厅与首都戏剧界见面。宴毕,广西的一个同志给每位北京来宾递上一个牛皮纸信封,所有的人都明白那里面装的是啥,故无人拆看。递到张庚的面前,老人家还以为是戏票、通知之类的东西,便打开了:原来是二百元人民币。
张庚把钱和信封往餐桌上一扔,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广西一号女演员说:“××同志,你请我们吃了饭,怎么还要送钱?”
××同志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大家都愣在哪儿,场面尴尬又有趣。
张庚丢下信封走了。
后来,送红包的方式有所改进,改进为送到评委家中。一个冬日的周末,我在张庚家里吃晚饭--涮羊肉。饭后约八点来钟,门铃响了。我去开门,一个相貌清秀、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站立在门口。脸色疲惫,神态胆怯的她,自报家门:“我叫×××,是北京京剧院的演员,想拜望张老。”
我忽然想到:眼下正值评奖前夕,她恐怕是为奖而来。于是,本打算告辞的我,决定暂时不走了。
张庚夫妇在客厅里接待客人,我则坐在紧挨着客厅的书房里,隔墙旁听。
×××说:“我快满四十五岁了,想参加这次梅花奖的评选。”
梅花奖的评选规则是限于四十五岁以下的演员参评,故张庚夫妇一致鼓励她参评。这个女演员说,自己已经报了名,剧院领导也很支持。但是,她发现一起参评的演员都在走“门子”,送红包。尤其是外地的演员,有剧团、文化厅(局)的支持,开着公车,拿着评委的家庭地址联络图积极奔走,且出手大方。而自己则腰无分文,剧院也是一贫如洗。院长对她说:“咱们连发工资都困难,哪儿有钱送评委?”话说到此,这个女演员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这时,我只听见张庚问:“那些参评的演员是不是都在送钱,送礼?”
对方怯生生答:“是的,个个都在送。”
张庚大声说:“我告诉你—如果大家都在送,就等于都没有送。你回去安心准备演出。把戏演好了,不用送礼,肯定也能获奖。”
“张老,真的是这样吗?”
张庚没有做出回答,只是说天色已晚,气候寒冷,快回家吧。
一个多月后,梅花奖揭晓。我从报纸上看到,那位唱青衣的北京女演员评上了。名次是按得票多少的顺序排列的。她排在倒数第二、三的位置。
文华奖是政府奖,分量自然比梅花奖重得多,评委会的规模与结构也更为庞大。主任由一个爱好戏剧、喜欢演员的副部长亲自担纲。评委多由文化官员组成。其中包括文化部的艺术局局长、副局长、戏剧处处长、副处长、直属院团领导,还有来自外省文化厅的厅长、副厅长。张庚和另外一两个专家被聘为顾问。
这个奖因官方色彩而受到普遍重视,竞争激烈,评议也激烈。张庚看戏认真,评戏也认真。他对于只看重内容,一味强调题材的倾向是不满的,认为戏曲创新已经到了必须讲究形式的阶段。然而,评选的结果令他失望,一连两天的情绪都不好。第三天,正好在研究院出席一个什么会。散会时,他对也是文华奖顾问的一个同事说:“不知道你是怎么一个态度,反正,明年的文华奖若再叫我当顾问,我是不接受的。所谓的听取专家意见,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还是长官意志。”
那位同事对张庚的观点非常认同,也当即表态,自己明年也不参加了。第二年,我发现只有张庚不是顾问。别人仍在以当文华奖评委、顾问为荣。
生活中的张庚,态度安详,表情有些漠然,却不忧郁。目光散散的,说话的语调低缓。前额的皱纹和略微下垂的嘴角,总显出一种历尽沧桑的疲惫。而掩盖于安详神态朴实外表之下的,是火,是爱,是热情。
张庚出生在湖南长沙,母亲曾宝菱是曾国藩的重孙女,习诗书,通文墨。年幼的张庚,是从母亲那里接受文化启蒙教育。父亲姚源纶虽官宦出身,却是个吟走文人。他不谋职当差,不存恤妻小,一生无所作为,浪迹天涯。一九五O年,仍不肯就范于社会规则的他,就范于家庭。他厨艺高超,一日三餐亲自掌勺。当家人津津有味地吃饭,他就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戏文,读唱本。父子之间淡如水,轻如云。然而于父亲去世入殓之际,第一颗铁钉在敲击声中钉入棺木,张庚仰天痛哭。其声哀,其情恸。那清淡似水如云的骨血关系,原是一把刺入深心的锋刃。
进入九十年代,我去张庚家里闲聊的次数越来越多。老人也寂寞。
有一次,我指着他家客厅里的两个多宝槅,说:“张老师,你这个多宝槅里配置的瓷器小摆件很不错。款式错落,颜色各异。”
老头儿听了一下子兴奋起来,提高了声音说:“诒和,我要是不搞研究,自以为还有两件事可做。”
我说:“你都这么老了!除了研究,你还能干啥?”
张庚站起来,让我看看他陈设的几套茶具。说:“这是我摆放的。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
他得意地说:“我可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室内设计。”
我大笑不止,遂问:“那第二件呢?”
张庚坐回沙发,对我说:“搞创作。”
我又笑。
等我笑够了,张庚说:“我一直想写一本书。”
“你想写自传吗?”
张庚摇摇头。
“我想写一个人。”
“写谁?”我问。
“玄奘。”
我暗自吃惊:怎么和我翦伯伯(伯赞)晚年的心思一模一样?便再问:“你为什么要写他呢?”
他告诉我,自己这辈子最钦佩的人,就是玄奘。
我说:“你是共产党员,最该钦佩的人当是马克思才对。”
张庚说:“这事和政治思想无关。我对玄奘的兴趣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并保持到今天。可惜一直没有时间。等我彻底闲下来,就一定去做。”接着,他向我介绍了玄奘的一生。并说:“专心于一件事,由始至终,无一日懈怠。其间无论遭遇怎样的险阻艰难,百折不回。这就是我特别尊敬和钦佩的人了。”
我一直等着他闲下来。但到死,张庚也都没有闲下来。
玄奘没能来到他的笔下,却一直搁在他的心里。有时,我觉得他的精神就很像玄奘。
张庚是个老革命、老党员、老延安。他的理论著述渗透着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每年的五月,张庚都要撰文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发表—重申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命题。他在理论上,也是懂得政治的。我平素在私人场合就听他讲过一些很精辟的政治见解。比如,在议论中国现代化问题时,张庚一语惊人。说:“中国现代化的关键是对农民的改造。农民造反的理想是什么?就是--我要坐了金銮殿,就干他娘娘。”但进入现实环境,张庚的政治表现常常又不怎么杰出。可以说,他一直是戏剧界右倾思想的代表。四十年代在延安,毛泽东强调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张庚却不识时务地为戏剧的正规化、专门化辩护,在戏剧系按斯坦尼体系教学,排演《日出》等大戏,并说“我们共产党的文化运动搞了那么多年,难道不要提高吗?”。六十年代,关于“封建道德问题”的一场讨论,由于坚持“封建道德的全民性、继承性”等观点而被《戏剧报》批判了整整三年。后被弄到徐水的一个县,去当个县委副书记。“文革”中,张庚成为反动学术权威,批判,检查,抄家,劳动。到了七十年代,由于他不明党内斗争的底细,在批邓运动中由别人代笔写了一篇批邓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不久邓大人复出,他又不像同写批判文章又同登于一版的名医学习,及时道歉自责。总之,张庚一生屡遭贬斥,长期被权势冷落,好在他始终没有多少仕途之想。学术研究是他的最佳生活方式。他曾对我说:“如果开一整天的会,没有写字读书,我就觉得这一天是浪费了,心里很别扭。”
张庚在世时,我们曾经认为老学者应该给年轻学子腾腾地儿,挪挪窝儿。现在他走了,腾了地儿,挪了窝儿,却无人能填补,亦无人可企及。留下的,是永远的空白。更为重要的是:透过他的经历和著述,人们看到了一代知识者的苦苦追求和挣扎。在这动荡纷乱的时代,身处风云变幻之中,张庚始终坚守住自己的精神阵地,坚守住自己的道德、情操、人格与价值。面对说不尽的太平盛世和看不够的繁华夜景,我们这些现代人在物质主义的重压下,早已没有了灵魂的栖息地。从这个意义上看,一生从未红火过的张庚,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再说,具有学术震撼力的巨响,可以是沉寂。陈寅恪是沉寂的,钱锺书也是沉寂的。
张庚和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具有知识者和革命者的双重身份。处在那样一个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时代,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使他们对现实社会无比关注,热血沸腾地投身其间,义无返顾地担当起匹夫之责。然而,他们的真正兴趣志向在于埋头学问,著书立说,兴办教育,无须假于政治或仕途以求名利。这样,他和翦伯赞等一批马克思主义学者,一入世,即脚踏政治、学术两只船,游弋于学海、宦海之间。而学术和政治之间的碰撞、磨擦,不但使他们很难保持内心的平衡,且给他们人生带来许多的遗憾和精神苦闷。所以,以一种颜色,去涂抹他们的底色,都是不行的。
不错,张庚是共产主义的追随者,但他更是一个文化的信奉者。他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和为这个目标所付出的全部心血,说明在灵魂深处他相信,只有文化才最终具有穿越时间和征服人心的力量。“人生不朽是文章”。而这,才是他底色中的主色。你是一朵鲜花也好,你是一株野草也罢,当有自己的样式和表现。张庚是有自己的样式和表现的。
二OOO年春,我的丈夫(马克郁)身患绝症。我在绝望与希望中徘徊,他在挣扎和放弃中穿梭。二十载平淡夫妻,在这最后的岁月进入了痛绝空无之境。一年后,花正飘落之际,丈夫最后拉了拉我的手,叫了声“小愚”,倒在去医院的路上……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接触死亡,但这一次我深感天命之不可强求。
我独自归家,对着同样落泪的小狗,生离死别,一时尝尽。入夜,春风如丝,泪水如雨。一个孤立无援的我,已无法承受那四面涌来的感情。
突然,有人叩门。张庚的夫人张玮,素衣裹身,带着白菊,站立在我的面前。
我说:“这么晚了,还来?”
她答:“是你的老师一定要我来的。”说罢,递给我一封信。是张庚写的,那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劝慰之语。张庚因患眼疾,连电视都已不能看了。这信,不知是怎样写的?又写了多久?
后来,我又得知:张庚下午听到噩耗,十分难过。
张玮宽慰他说:“诒和很坚强。”
张庚半纠正、半补充地说:“她还很重感情!”
我嚎啕大哭。原来,心是可以触摸的,片言只语,可使人魂悸魄动。
处在绝境中的我拿起了笔,开始了对往事的回忆。第一篇、第二篇稿子,我送给张庚,请予指正。文章是由张玮读给张庚听的。夫人读罢,说:“我要劝劝诒和,别写从前的事了,人太痛苦。还是向前看吧。” 张庚摇头,说:“你是劝不了她的,她是一定要写的。”
二OO三年,张庚病重住进了医院。一进去,院方即问:(患者)是一线?还是二线的?没两天,就下了病危通知。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副委员长要来这里探视另一个病人。为了安全,把已经昏迷、且切开喉管的张庚从病房里拉出来,塞进另一个房间,等我们的人民公仆走后,再又推回原位。我和同事们听了,除了愤怒,还能怎样?老延安敌不过新权贵。
生与死的距离,原本就是很微小,一口气就能跨越过去。一个秋日,张庚踏上了归途,捐出自己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份力量。
“叶落人何在,寒云路几层”。这个世界熙熙攘攘,大家各自忙碌,很少知道心中所想。张庚在我心里,是一位白发皤然的得道高僧,而我是一个永难阐悟人生真谛的愚钝弟子。如今,我们这些学生也年华老去,来日无多。但我们应像他那样,不妄求,不苟取,望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走去。
二OO四年二月初稿于香港中文大学
三月定稿于北京守愚斋
注释⑴:张庚(1911-2003)原名姚禹玄,1911年1月22日生于湖南长沙。1927年毕业于长沙楚怡学校,后进入武汉黄埔七分校。当年考入上海劳动大学。1931年在武汉参加左翼剧联武汉分盟,1932年在上海参加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1934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并担任左翼剧联常委。在此期间,编辑《生活知识》等刊物,撰写戏剧理论文章,并根据梅里美小说改编了话剧《秋阳》。抗日战争爆发,率蚁社流动演出队沿江演出。1938年到达延安,任鲁迅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1946年任东北鲁迅文艺学院副院长,编辑《人民戏剧》月刊。1949年后,历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名誉主席。中国戏曲学会会长。先后担任《戏剧报》《文艺研究》主编。是第六届、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第一届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2003年9月23日病逝,享年92岁。著有《戏剧概论》《戏剧艺术引论》《话剧民族化与旧剧现代化》《新歌剧论》《论戏曲表现现代生活》《戏曲艺术论》等。主持和主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戏曲选》《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曲艺术概论》《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当代中国戏曲》《中国戏曲志》《张庚文录》等。
注释⑵:李康华《中国大陆话剧现况》,刊于《明报月刊》第14卷第1期,1979年1月号。
注释⑶:中国艺术研究院从1978年至2003年期间,办公地点为北京前海西街17号(恭王府),故戏剧界习惯性地将张庚及其领导的戏曲研究队伍,称之为前海学派。
注释⑷:周贻白(1900-1977)原名周炳垣,一作夷白,曾名一介,慕颐,笔名六郎,剑庐,云谷,湖南长沙人。幼年丧父,少年辍学。做过文明戏、湘剧、京剧、杂技演员。1927年参加南国社,1929年至1934年在福建泉州、厦门等地教授国文。1935年与阿英同组新艺话剧团,嗣后在中国旅行剧团及新华、金星影业公司等处从事话剧、电影剧本创作。在上海美专、复旦大学等校讲授国文。1949年前著有《中国戏剧史略》《中国剧场史》《中国戏剧小史》,编写《朱仙镇》《李香君》《花木兰》《红楼梦》等影剧作品。1950年任教于中央戏剧学院,著有《中国戏剧史》《中国戏剧史讲座》《中国戏剧史长编》《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中国戏曲论丛》《中国戏曲论集》《戏曲演唱论著辑释》等。
注释⑸⑹:资中筠《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也谈学术腐败》,刊于《随笔》2003年第1期。
注释⑺:目连戏,为中国戏曲传统剧目中以目连救母为题材的大小戏的统称。也是中国戏剧史上流传最广泛、历史最悠久的剧目。傅相一家三代为佛徒。傅相死后,妻刘青提(又名刘四娘)破戒杀生,大开五荤。刘死后被打入阴曹,受苦刑惩罚。其子傅罗卜(即目连)前往西方求祈佛祖,佛祖赐"盂兰盆经"和锡杖,以救其母。目连历尽艰险,游遍地狱,寻母劝善,后一家团圆。唐代敦煌宝卷《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是现存最早的说唱本。后有明代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清代张照《劝善金科》。四川的川剧高腔,湖南的湘剧、祁剧、辰河戏,福建的莆仙戏,江西的弋阳腔,浙江调腔和绍剧都有目连戏。鲁迅文章里所提及的《女吊》、《男吊》、《无常》均为绍剧目连戏。
注释⑻:傩戏既是为请神敬祖的祭祀,又是为驱灾疫、祈吉祥的活动。由于这种活动带有戏曲的形式,故祀神又娱人。演出以氏族为单位,由宗族内部选派男丁扮演,无职业班社和专业艺人。轮流到各村镇祠堂演出,扮演者均戴木制或皮制、纸制彩绘面具(俗称"面子"),表演古朴粗犷,颇具古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傩戏宗族活动有迷信色彩,曾单独以傩舞演出,作为民间艺术节目,参加业余文艺会演。近年来在广大民间,每年仍然沿旧习演出,但对有迷信色彩之迎神、送神、请神等活动,皆有所减免。
问:凡50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章伯钧是中国头号大右派,能否谈谈他的生平?
答,现在的人,只知章伯钧是大右派。他以此获罪,又以此留名。历史本身就隐含着无法估计的因素在内。
1895年阴历十月初一,我的父亲出生在安徽桐城的一个地主家庭。所谓地主,不过小康之家。6岁那年,他的父亲不幸溺水而亡。从此,他与二弟章伯韬(3岁)、三弟章伯仁(5个月)由两位叔叔抚养。
他先入私塾,一年后转入乡间育才小学。我父亲自幼喜读书作文。每日归家放牛,以牛背上的吟诵为一大乐事。小学毕业遂投考省内有名的桐城中学。因数学不及格,几将落榜。后因文章着实写得漂亮,被校长(桐城派文人)破格录取。章家距学校90华里,那时的寄宿生须自带伙食。于是,我的父亲每月利用假日,由家肩挑大米、菜油,跋涉返校。他得知叔父为侄儿的求学上进,不断变卖田产,经济日渐拮据,便更加刻苦自励。
1916年20岁的父亲赤脚草鞋来到武汉,考入武昌高等师范英语系。这时,新文化运动正以磅礴之势在全国兴起。他酷爱西方哲学著述,深受启蒙思想的影响,明确意识到中国人必须用民主科学态度去重新审视历史,正视社会现实。从此,民主主义开始成为他政治上追求的理想。他一面勤学功课,一面结交有志之士。其中有恽代英, 这个与他同龄的江苏武进人在武昌成立了《利群书社》 、《互助社》、《共存社》。我父亲常去书社读书学习,与恽代英相处甚洽。后又与肖楚女相识,肖乃湖北汉阳人,熟悉武汉社会情况,遂多与之探讨有关改造社会的理论和实践问题。父亲在武昌高师曾发起组织读书会,继而又参与组织学生会。五四运动爆发,他作为武昌高师学生会代表参加了武汉学生联合会,积极组织武汉学生开展反帝反封的爱国运动。
1920年,刚毕业的父亲即被聘为宣城师范英语教员。不久,升任该校校长(宣城师范又名安徽省第四师范)。为了把学校办成传播进步思想的园地,他先后聘请恽代英、肖楚女、陈霞年(陈独秀之侄)来校任教。恽代英任教导主任兼国文教员,月薪与校长相等,大洋百元,父亲与他商讨革新教育的方针、计划,决定从充实教材、改进教学方法入手。不仅使学生学好书本知识,还要懂得人生意义,树立革命理想。为此他俩付出很多心血。利用课堂宣传民主科学,带领学生走出校门,去了解中国社会现状。 一次,恽代英领着学生远走黄山,沿途作社会调查,数日不归,家长纷纷跟父亲要人,认为这是把孩子引入歧途。他再解释也无济于事,最后闹得满城风雨,还告到芜湖和安徽省当局。半年后,恽代英被迫离职,我父亲通过高语罕介绍他到芜湖省立第五中学教书。为实现改革教育的理想,继恽代英之后,父亲又邀请肖楚女任教。肖楚女的作风不减恽代英,又极善讲演,把个课堂作为传播真理、批判封建思想的讲坛。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芜湖与安徽省教育厅,又免去肖楚女之职,父亲也愤然挂冠而去。他任宣城师范校长仅一年,其敢作敢为,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教育举措,至今在安徽老一辈人心中仍传为佳话。后来的宣城四师,一直是皖南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当然,现在“宣师”的学生已不明细这段历史,据说该校园里高悬着恽代英、肖楚女的肖像,却无人再提章伯钧。
1922年,省长许世英以安徽省公费送我父亲赴德留学。他在柏林大学哲学系攻读黑格尔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他与朱德同住一室,又经朱德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担任党小组副组长。1925年邓演达被迫前往欧洲游历,在这群留学生中与我的父亲交往较密,常促膝长谈,探索中国社会性质和中国革命的道路。对这两个问题,两人观点极为接近,可谓志同道合。邓演达的精辟思想,据我父亲的阐释和回忆,可以归纳如下:
●资本主义在中国尚未形成,在经济上受制于帝国主义。
●中国资产阶级并未掌权,国家政权实际上是军阀、官僚、买办的统治。
●各中小城市虽被外国商品侵入而涂上一些资本主义色彩,但土豪劣绅依然垄断了乡村,广大地区笼罩着封建主义制度。
●中国现阶段的社会结构,是处于“前资本主义时期”,是一个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压迫下不断挣扎、日趋腐朽破碎的社会。而所谓前资本主义,则是指中国从东方式的封建社会走向近代资本主义的转变阶段。
●这种社会规定了现阶段中国革命性质,是带有民族性的平民革命,建立农工为重点的平民政权,实现节制资本(国家资本主义)和耕者有其田,以准备向更高的社会阶段过渡。
邓演达的观点,不仅为父亲所接受,而且运用于后来的革命实践。在福建事变中他就是以这种理论为指导的。后来他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言论,也一贯以这些理论来表明自己的主张。北伐出师,我父亲一直在邓先生左右进军到武汉,并深受倚重。邓演达被杀害,父亲继承着邓演达这面旗帜,一直到新中国成立。第三党几次易名, 但都是以邓演达手拟的纲领作为党章的基石。 父亲对别人曾说:“要像寡妇守节一样,守住邓先生的精神。”我想,父亲用他的一生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并付出了失败、流放、通缉、被黜出以及凄孤而死的代价。
我父亲在柏林大学的四年,系统地研习了马克思主义原著和充满辩证精神的黑格尔哲学。因而,他有着建立在丰厚社会科学知识基础上的理论坚定性和崇尚真理的革命意志。这一切,为其后来无条件献身社会、追求进步奠定了政治思想基础。他在北伐失败后,参加发动南昌起义;在南昌起义失败后,参加发动福建事变;在福建事变失败后,流亡日本;在日本一边重新学习、反思自省,一边又重振组织;日寇发动侵略的枪声一响,他立即潜回香港,率先响应中共《八一宣言》;在蒋介石宣布解散民盟的时刻,他流亡香港与沈钧儒一道宣布恢复民盟……。这一系列不屈不挠的表现,都与他在德国的初衷相一致。在家庭生活中父亲从来不怎么检查我的成绩单,但极其重视“如何做人”的教育。他常说:“要做一个真正的人,最起码的条件和最终的要求就是表里如一,始终如一。无论生忧患之中,还是处落魄之境,无论自幼至长,还是自长至老,在这个问题上应无一刻的松动。”
我父亲的奋发求学与精神气质,对他的两个弟弟起着表率与带动的作用 短他去德国之后,二弟伯韬赴法国留学,为中国留法勤工俭学语文部主任,且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三弟伯仁到日本留学,后去苏联也成为共产党员,继陈绍禹(王明)之后,任苏联远东区伯力学校校长。一家三兄弟相继出国深造,被家乡亲友同学称为“一门三国”、“一门三龙”。而且,这“三国”、“三龙”还都是共产党。但兄弟三人均未能善终,我父亲成了反党右派;我二叔操劳早逝;我三叔在斯大林清洗中被枪决。
问:章先生最初是共产党,为什么又离开了共产党?
答:这个问题我现在只能回答一部分原因。大革命失败后,我的父亲对当时共产党内连续出现的“左倾”路线极为不满。对第三国际亦大有看法。他作为接受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也深感自己不能适应。
所以在与中共失去联系之后,再也没有主动恢复。他愿意追随邓演达创建第三党。邓殉难后,他矢志奋斗到底。在漫长的斗争中,他历尽险阻,贫病交加。蒋介石用高官利诱,用权势威迫,他都不为所动,成为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民主战士。
问:据我们所知,章伯钧先生不仅是中国农工民主党的领袖人物,而且还是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始人和实际负责人。
答:是的,但现在实际上已经把章伯钧遗忘了。记得1981年民盟中央召开了一次纪念建盟40周年的座谈会。母亲就是兴冲冲而去,悲戚戚而归。
谁都知道,民盟是在抗日战争的紧要关头建立的,它承担着国共两党之外“第三者” 角色和重要的调停作用, 以推动两党团结抗敌。它是由三党三派组合起来(即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青年党、国家社会党、中华职业社、乡村建设派和无党派人士)。本着“一则团结各党各派,抗拒蒋介石的打击;一则同共产党合作”的目的,父亲怀着巨大的热忱,拿出全部的精力投入了民盟的酝酿、筹建及日常工作,在周恩来的支持帮助下,奔走各方,沟通意见,尤其是争取青年党的加盟,我父亲不知与李璜、左舜生打了多少交道。
1941年3月29日民盟秘密成立。父亲是五人常务委员会之一员,兼任组织部长。
1958年1月26日, 民盟中央宣布撤消章伯钧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兼组织部长的职务。
我是章氏后代中唯的一盟员。但只要提到民盟,我内心总是隐隐作痛。因为为了这个组织,我父亲几乎送命,他的家庭几乎破裂,我和姐姐整天被搁在乡下的红薯地里,形同孤儿。它存留在我心中。
问:现在出版的关于反右运动的书不少,您都看了吗?
答:现在出版的关于反右运动的书,我翻翻而已,如叶永烈的,如化名为姚杉尔的“中国百名大右派”,它们算是文学作品吧。从前的血泪,可以成为现在的资本;写别人的血泪,可以转换为自己的资本;不懂得民主党派,不熟谙共产党与民主党派的关系,是弄不透反右运动的。别以为把那些旧报纸上的东西用粗针大线穿起来,就自诩为“本书是一部系统研究1957年右派的问题的开山之作”,是对“那个悲剧时代的悲剧人物进行了真实的记述,披露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史实”。我同意这样的观点:文学也在分化,就整体而言,几年来,中国当代文学基本上无所作为。文学不再是艺术,而是商业活动的特殊形式。他们不是创作作品,而是制造作品,用发表过的文章或资料加以组合,再“返销”给出版社。其中,纪实文学、内幕故事和名流生平、隐闻是其着重关注的领域。
问:那么,您能谈谈反右中章先生的情况吗”
答:对这个问题,我只能简而言之。
新中国成立,我父亲在政府部门和其它部门担任许多职务。诸如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务院委员、交通部部长、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民盟中央副主席、《光明日报》社社长等等。每年都要出国,参加世界和平代表大会。他春风得意,心情舒畅。他认为自己是靠拢共产党的,共产党也是善待他的;与此同时,作为一个追求民主科学的职业政治家,对当时在权力行使、方针决策、政策贯彻以及意识形态、外交业务方面存在的问题,他都有所察觉,也有所议论。
1957年4月30日, 他聆听了毛泽东同志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非常兴奋。认为“人民内部矛盾”概念的提出,“今后主要是解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问题”的总体方针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长期共存相互监督”的方针确立,是毛泽东对自身理论的突破。而这种突破将有益于他的社会实践。父亲说:第一代领袖是决心要把国家前途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领袖;第二代领袖是要能满足人民生活渴望的领袖,而生活又是不那么容易满足的。毛泽东提出了人民内部矛盾和解决途径,他很可能要去完成两代领袖的任务。当中共提出以反对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反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我父亲是相信的,相信毛泽东当初的确想整风,也要整风。但为什么忽然从整风转变为反右,又是在什么时候确立了这种转变,父亲却一概不知(现在有人考征是罗隆基的一句话触怒了毛泽东同志,我不完全相信此说)。
既然确立了反右,也就同时确立了反右目标。于是中央统战部出面召开座谈会,让目标“入围”。于是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亲自电话催促父亲,一定要出席座谈会,给中共提批评意见。父亲再三推托,声明自己的观点意见平时都讲过了。“平时讲的不算数, 一定要在会上讲。”——看来,非去不可了。1957年5月21日下午,腹泻不止的父亲坐在“吉姆”车内,心里还不知一会儿该说些啥?想来想去,想出个“设计院”,还有些即兴内容:
●今天,我谈个人意见。近20天来,全国各地都在谈论民内部矛盾,帮助共产党整风,提出了很多意见,看来是正常的。共产党的领导,共产党的政策,共产党的批评和自我批评精神,民主精神,已经取得了极大效果。
●鸣,放,并不影响共产党的领导,而是愈益提高了共产党的威信。
●现在工业方面有许多设计院,可是,政治上的许多设施,就没有一个设计院。我看政协、人大、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应该是政治上的四个设计院。应该多发挥这些设计院的作用。一些政治上的基本建设,要事先交给他们讨论,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
●现在大学里对党委制很不满,应该展开广泛的讨论,制度是可以补充的,因为大家都是走社会主义的路。这样搞,民主生活的内容,就会丰富起来。
●政协、人大不要待到期满,今年就可以进行明年要做的大事的讨论。不能全靠视察制度,对国家准备做的事情要经常讨论,
●近一两年来,政府对老年知识分子问题,有所安排,收到了极大效果。但是还有些名望较小的知识分子,思想已经起了很大变化,生活也有困难,政府应当有适当的政策,逐步地解决他们的问题,
●国务院开会,常拿出成品,这种形式主义的会议可以少开。
●镇反、三反、肃反中的遗留问题,党和政府应该下决心,检查一下,检查要有准备,要好好做。
●今后有关国家的政策、方针性问题,多听听多方面意见。如果党内一决定,就那么干下去,是不能达到预期的目标的。如文字改革,我认为既不是国防机密,又不是阶级斗争问题,是一个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却只由少数热心分子作了讨论。如果文字改革问题,等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我没意见;我不反对;如果是文化问题,就应该在党内外展开讨论,应该多从学术、政治、道理上进行讨论。
以上这篇刊于1957年5月22日《人民日报》 的发言,最终成了我父亲划右的罪状和定性材料。罪状的第一条是主张政治设计院;罪状的最后一条是反对文字改革。另加了一条是主张“轮流坐庄”。
1980年中共中央决定给百分之九十九的右派平反 扶定保留五个右派分子,以证明反右是正确的,必要的,领导者的错误在于“扩大化”。在此决定下达的前一天,中央统战部把我母亲(由我陪同)找去谈话。谈话大意是:
“既然中央给反右定性为扩大化,那么就需要保留一些右派,要保留右派,就需要保留右派中的头面人物;要保留右派的头面人物,自然就需要保留章伯钧先生。”
又说:“当年给章先生划右的材料都不确实,从政治设计院到反对文字改革,都不能成立。而‘轮流坐庄’则是程潜批判右派时说的,也被按到章伯钧先生头上。现在我们重新整理了材料,右派定性用的是孙大光的揭发材料。”说罢,问我母亲有何感想。母亲说:“对此决定,我只能服从,而不能赞成。”有关领导说:“服从就好。以后我们对您及章家会有所照顾的。”
从府佑街出来,母亲默然不语,两手冰凉。她临终前还一再对我说,自己心底还有一桩事。我知道母亲的心事。其实,父亲的事在1957年夏季就完全、彻底地结束了。我希望右派这两个字永远保留下去。它永远属于章伯钧,属于我最亲爱的爸爸。
问:反右之后,章先生的心情如何?
答:这个题目是一个中篇题材。
划右以后,他从一个忙碌的政治家变为孤独的思想者。从此,灵魂在自己躯壳里无法安放。以至那副躯壳对于灵魂似乎都是“异已”的。棋天跼地,拘手挛脚。肉体的不自由,伴以心灵的不自由。人作为“人”被有形、无形的外在力量所剥夺。只把一小部分(而且是一部分的内心生活)留给了自己。除了被批判和被抛弃之外,父亲一无所有。他看到的是头顶上的一块天空,面对的是一个妻子两个女儿。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现实才终于提供了必要的距离,使得原本就极具哲学思辨力的父亲得以看清表现为历史过程的“大跃进”、“三面红旗”、“文革”,成为一个孤独的思想者。
我这里仅举几个例子来说明:
当大家都在大跃进, 欢呼“1天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对一个贫穷国家来说,经济就是政治。现在我们的社会主义是畸形,我想连毛泽东本人也不知社会主义是什么样子。政治上是巨人,经济上则是侏儒,加上我们总爱学苏联,把军备开支列在第一。现在一时看不出来。就像刚出娘胎的畸形,过几年,我们作为社会的每个细胞,就会承受这种畸形的痛苦。对共产党的最大威胁是什么?不是抗美援朝,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而是一旦国门大开,老百姓发现外面的生活比自己好的时候,对一个执政党的真正威胁便来临了。”
当在反右之后,又搞反右倾,拔白旗运动,父亲偷偷对我说:“近代中国之败,败在热衷权力的人太多,始终忠于理想的人太少。发动批判的人如不能自我批判,他一定是把批判当作获取权力的另一种形式。”
当“文革”一临,数亿人都处在癫狂状态的时候,爸爸告诉我:“中国现代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开始了。对一个追求民主与科学的人来说,生是地狱,死是天堂。马克思万万想不到他的哲学被糟蹋成这样。报上宣传的思想,与其说是哲学,不如说是宗教。只有一个主义欢迎它,那就是法西斯。”他对“统一思想,统指挥”的五统一提法,觉得非常可笑,并建议我将来能读读1945年他在《中华论坛》写的发刊词。他去世后,我读到了,父亲是这样写的:“思想与政见是人人不必尽同的,亦事实上所不能尽同的。如强人以相同,或胁之以相同,只是徒劳而已。不同之中,何以相安?何以共处?则唯有遵守民主精神,确立民主的作风,尊重异己,接受批评,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这是择善而从,不必攻乎异端,如能如此,斯能安矣,斯能处矣。”
除了可以思想,父亲还有深深的痛苦。他说这辈子面对共产党,他问心无愧。但面对数十万右派,数百万知识分子,他的理智备受煎熬,他的情感处在永无休歇的歉疚之中。
反右运动中,与罗隆基、章乃器相比,父亲认错、认罪是最早的,而且是按着指定的调子去检查。 为此, 他反复思忖,最终很快下了决心,他对妈妈和我说:“难道让上面认错吗?我不认错,这个运动能收场吗?再不收场,扩大蔓延下去,到了乡镇小城就是抓人、坐牢、杀头,老罗和乃器哪有我清楚。”
一直到死,父亲不断地和我谈论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每次谈及都无比激动,”无比痛心。父亲认为,中国多的是知识者小人物。这种小人物也正是所谓小知识分子。贫穷的中国既然不可能支撑一个宠大的贵族知识者层,中国知识分子当中的大多数就被注定了要与使用双手的劳动者一样忍受屈辱和饥寒。安于卑屈的地位,以诚实勤奋的精神劳动来维持一个紧窄狭小家庭的生存。在生命价值与知识价值日趋低廉的国度,自然很少有发挥才力的场合,秀木却又极易被外力摧折。不是中国人,不是知识分子就很难估量中国知识分子在现代史上承受过的压力及分量。
问:关于您的母亲,我们只知道她生前是全国政协常委,农工党中央咨监委员会副主席。您能不能较为详细地谈谈她,以及她与章先生的婚姻?
答:我母亲原名李淑娴,其父在当地最早兴办洋学堂、女子学堂,开教育之先河。她自幼接受良好的正规教育。初中读的是河北宣化中学,高中考入享有盛名的北京女师大附中,入学不久,即被推选为学生会《学生月刊》主编。1927年,传来北伐战争胜利的号角,热血沸腾的她,怀揣六枚铜板,跟罗瘿公之子罗中震毅然南下投奔革命。那时,一向关怀并支持她学业的大姐李哲民(北京女师大化学系助教兼附中化学教师)正在武汉兵工厂任技术员,并与担任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科科长的章伯钧结为伴侣——
问:对不起,我插上一句,是不是章先生有过两次婚姻?
答:不,准确地说,我的父亲有过三次婚姻。
第一次是1921年在安徽桐城,由他的寡母包办,娶当地农家女林氏,生子章师明。翌年,父亲留学海外,获哲学博士学位。1926年与好友孙炳文同船归国,在广州应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郭沫若之聘,任该院哲学教授。月薪280大洋。交党费200元,80元自由。须加以说明的是,我的父亲是在德国经同窗朱德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当年在中大管理党费的是徐彬如(前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馆长)。徐老晚年每每对我提及这段生活,总得意地说:“这200大洋可管用啦!那时的共产党穷啊!”
1927年父亲与郭沫若一道参加北伐战争,他俩从此搭档工作30载,1957年夏分道扬镳。父亲回忆第一次国内革命时期生活,常面带笑容。他说:“那时人年轻,工作严肃紧张,生活简单,情感上其实还是浪漫的。像郭沫若追求于立群,黄琪翔倾心范志超。在武汉政府工作,只要听说有女士来投奔革命,一班光棍干部都禁不住跑出来看,我就是这样看中你母亲的姐姐的。”1932年李哲民患肺结核,病逝于北平。断气前,她把自己的妹妹托付给丈夫。——这是章伯钧的第二次婚姻。它的时间虽短,但给父亲留下了很长的回忆。或许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恋爱。我已经长大,爸爸还曾举着一张他与李哲民上了水彩的结婚照片对我说:“好好看看,是你妈妈漂亮,还是大姐(指李哲民)漂亮?”
1933年,父亲正式写信给母亲,要求与之续弦。正在北京大学医学院读五年级的她,思前想后,既痛死者,又怜生者,遂于这年的暑假在上海与章伯钧共结连理。有人说,女人是男人温暖的港湾。我的父亲在游离了两个渡口之后,最终停泊靠港了。我的母亲也是在一种异常复杂的心态下,允诺了这桩姻缘,可以说,是一种理性的选择。从此,他们双双携手,步向生活,共同面对不可测知的时代风云。同时,也开始了她一生一世的牵累。
问:章伯钧先生是您母亲一生的转折点,否则,她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对么?
答:对,但又不完全。因为扭转她人生轨迹的,还有邓演达。
邓演达与家父过从甚密。邓演达从德国归来,他们便一道在上海筹建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今日中国农工民主党之前身),人称第三党。这个党的构成,一部分是国民党左派,如邓演达、黄琪翔;一部分是从中共脱离出来的知识分子,如章伯钧、张申府。
1932年邓演达从东北返回北平,逗留了一周左右。他听说李哲民的妹妹在此读书。邓一向对哲民有很好的印象,据同志们介绍其妹也表现不错,于是决定抽空亲自去北大医学院宿舍看看。
当邓演达出现在我母亲面前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操着广东口音的中年男人,就是参加辛亥革命,讨伐陈炯明叛军,组织领导北伐战争,一身兼四任,国共两党军事精英皆出其门下的邓演达,邓见母亲的宿舍堆满医学书籍,便问她是否想做个名医。母亲遂将自己愿以知识、智慧报效国民,服务社会的志向告诉邓先生。邓演达肯定了我母亲的求知心,接着又向她讲述了个人的观点:治病固然好,但对于国民、社会来说,最为重要和紧迫的是革命。职业是医生,天职是革命。中国革命道路漫长、曲折,需要许许多多有知识、有理想的青年去肩负革命,作持久的奔跑。邓演达的讲话态度谦和、手势生动,浑厚的声音非常富于吸引力。最后,邓演达看了看腕上手表,即起身离去。他的来去似一只鸿雁,了无痕迹,而他的话,却像刀镂斧凿,永铭于母心。
问:您在刚才的谈话里,为什么要特别提到邓演达看表的细节?
答:您是一位精细的记者。
1931年8月17日邓演达在上海愚园路被捕。 戴季陶乘机向蒋介石进言:中国当今政坛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汪、日,唯有邓演达一人。这时,蒋介石收到历届黄埔毕业生请求释放邓的联名信。此举使靠黄埔起家的老蒋大为震惊,他决心杀邓。11月29日蒋亲自派其卫队,将邓杀害于南京城东。噩耗传来,举国骇然。特别是当我母亲听说一位看守托人辗转送出邓的遗物是一副对联(上书:人生自当忙不息,天地原来未瞬留。)另有带有汗渍与血痕的手表。她泣不成声,不由得想起邓先生以革命为天职的叮嘱,想起邓将军临别时朝手表投去的匆匆一瞥。在悲痛欲绝的哭号中,她感到自己未来的人生旅途将永远和邓演达创建的第三党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她要将毕生的精力与心智无条件奉献给革命。在那几天,我的母亲与同学连夜印发《宋庆龄宣言》,赶写反蒋标语。一月之内,标语传单遍布全城。她甚至与一些女学生黑夜摸到狮子胡同的北平卫戍司令部去张贴。
在我父母的婚后,父亲双手赠她一个用白绢包裹的物件。打开一看,是邓演达的那只金表。此后,我母亲奔波流离数十载,始终带着这件遗物。它浸透着那个时代的风雨烟尘。1966年,红卫兵连抄我家无数遍,这只手表被抄没。最珍贵的东西,以最粗暴的方式毁灭——中国的人与物之命运,常如是。
1978年我无罪释放,妈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带我去南京祭扫邓墓。秋阳下我母女二人含泪伫立在邓演达墓前,墓边绿草如茵,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青年,且又吃又喝。当我们默然离去时,只听得背后传来议论:“这邓演达是谁?”“大概是邓颖超的哥哥吧?”
问:想必你母亲李健生先生在“反右”及“文革”中,都受到很大冲击吧?
答:是的。“反右”红火的时候,上级派人来动员她与我父亲离婚,让她远看刘清杨、近学浦熙修(这二人都是在丈夫张申府、罗隆基倒霉之际,宣布“划清界限”的)。我母亲听了摇摇头说:“我封建思想严重,在这个时候要老婆离婚,绝对办不到。”翌日,这段话就上了首都各大报刊。自然,我的妈妈也戴上右派帽子。
谈到“文革”,我的心情极其沉重。以后,我会专门撰文追述这段锥心裂肺的岁月。总之,一切惨烈无情都指向了两个孤立无援的老人。那时的民主党派以及政协均被红卫兵、造反派一律当成牛鬼蛇神。而我的父母便是牛中牛,鬼下鬼。别瞧民主党派从未执政,可整起人来一点也不逊色。
问:能否再介绍一下包括您本人在内的章氏后代的情况?
答:我父亲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儿子叫章师明,即我的大哥。他1920年生于我父亲的老家安徽桐城,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现任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
我的姐姐章诒学,1939年生于香港,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现为北京第二光学仪器厂研究所所长,教授级高工。北京市政协常委,全国妇联执委。
我叫章诒和,1942年生于重庆,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现在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民主同盟盟员。
问:如此看来,章氏后代皆为民主党派成员,而且在事业上都有所成就。
答:成就二字不敢讲。但我们几个平素为人及工作成绩,至少在民主党派的圈子里大家是清楚的。从职业上看,我的兄长有那么点子承父业的意思。姐姐与我,一理一文。这与1957年后父亲对职业的看法有关。家父历尽政治风波,饱受精神折磨。1957年6月8日前,称他为民主人士,高官厚禄;6月8日后,说他是马路政客,人格全无。作为一个职业政治家此时似乎才明白政治为何物。60年代初,我就择业问题请教他,父亲说:“年轻时留学柏林,德国人告诉我,他们最尊崇的职业是医生和律师,因为人命关天,故学这两个专业的学制也最长。不想,当年我问异国人的问题,如今你拿来问我。这里,我只讲一句话,你选择什么职业都可以,但我唯一尊敬的是科学家或艺术家。因为他们比较干净。”
问:听说《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人民政协报》、香港《文汇报》曾刊出章伯钧子女家属出资20万元,为章伯钧夫人李健生在其家乡河北省怀安县建立了李健生教育基金会。请问什么是李健生教育基金会?它是由谁建立的?
答:这是由私人捐款,以个人姓名命名的教育基金会。该会设立在河北省怀安县,旨在奖励这个地区的先进教师和优秀学生。李健生是章伯钧夫人,捐款人是章伯钧的子女。也就是说,是我们兄妹为纪念母亲,为发展其家乡的教育事业而办的一件善事。
问:你们兄妹怎么会想到要建立教育基金会?据我所知,你们当中谁也不是富翁大款。
答:自1957年始,我们三人在不同的地方均受着政治压力与社会歧视,人生道路坎坷不平。譬如我,“文革”中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20年,坐牢10载。父亲殁于被捕之初,女儿生于团圆之内,丈夫亡于平反之前。生活搅拌着血泪,血泪熔炼了灵魂。 我对这样的人生并无怨悔,反觉自己有幸出自于这样的家庭,非常珍惜它。尽管父亲的骨灰摆进了八宝山,其实在他背上还背着黑锅。越是如此,子女就越应自强。我们兄妹性格迥异,待人接物亦有所不同,但都自觉尊守一条“法则”,那就是自己的行为不能给父母抹黑。现在,我们三人均已年过半百,更感到有必要为父辈、为社会做点事情。
问:听您的谈话,是否还要为章伯钧先生做点什么?
答:是的,只要主观条件具备,客观环境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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